2023年6月，醫(yī)學生梁祿暖經過7年學習和2年規(guī)培，以筆試和面試名的成績通過了廈門市中醫(yī)院的招聘考試。然而，在入職體檢中，因被查出橋本甲狀腺炎，梁祿暖被拒絕錄用。

“我自己是學醫(yī)的，我知道橋本甲狀腺炎是怎么回事，它對我的工作和生活沒有任何影響，我覺得因此拒錄我是一件很不合理的事情?！被貞浧鹨荒昵氨痪茕浀慕洑v，梁祿暖依然覺得難以接受。

攜帶地中海貧血基因的李智英也遇到了相似的情況。連續(xù)7年報考公務員的她終于在今年取得了筆試和面試名的成績，但在完成體檢一周后，她收到了體檢不合格的通知。今年31歲的李智英已工作多年，目前在事業(yè)單位有穩(wěn)定的工作，報考公務員只是想給自己多一個選擇，但她仍覺得遺憾和不理解。“過去幾年的工作經驗已經證明了我具有正常的履職能力，為什么公務員招錄就不能通過呢？”

體檢，通常是求職過程中的后一道關卡，在多數候選人眼中只是一個例行環(huán)節(jié)。然而近年來，不斷有考公的考生因體檢不合格而被拒錄，拒錄的原因往往是橋本甲狀腺炎、糖尿病、高血壓這樣的慢性疾病，并且隨著對候選人體檢要求愈發(fā)嚴格，此類標準已經不于公務員的招錄過程中，部分事業(yè)單位、國企甚至民企也在參考公務員的體檢錄用標準。于是，像梁祿暖和李智英這樣的求職者發(fā)現，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身體癥狀、從未給自己帶來過影響的慢性病，如今卻成了自己求職就業(yè)的攔路虎。

哪些疾病會被“拒之門外”？

梁祿暖和李智英被拒絕錄用的依據都出自《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（試行）》（以下簡稱“《體檢標準》”）和《公務員錄用體檢操作手冊（試行）》（以下簡稱“《操作手冊》”），這兩項規(guī)定由原國家人事部和原國家衛(wèi)生部頒布于2005年，公務員招錄中的體檢項目和標準需按這兩項規(guī)定執(zhí)行。

《體檢標準》中列出了21條可被判定為體檢不合格的情況，包括風濕性心臟病等器質性心臟病、血液病、結核病、嚴重慢性胃腸疾病、糖尿病等內分泌系統疾病、三度單純性甲狀腺腫、有梗阻的膽結石或泌尿系結石等疾病。梁祿暖所患有的橋本甲狀腺炎并不在其中。

而《操作手冊》針對這21條作出了更為詳細的實施細則。比如針對血液系統疾病，《操作手冊》中列出了貧血、紅細胞增多癥、白細胞疾病、白血病等共8類常見疾病，并明確指出，在平原地區(qū)，血紅蛋白含量成人男性＜130g/L，女性低于＜115g/L，即可診斷為貧血，除某些原因造成的缺鐵性貧血外均屬體檢不合格。李智英對照《操作手冊》發(fā)現，自己復查的血紅蛋白指標為110g/L，低于合格標準。

針對《體檢標準》第十六條“三度單純性甲狀腺腫，不合格”，除條文解釋和診斷要點，《操作手冊》中還特別列出了“注意事項”——甲亢、甲狀腺腫繼發(fā)甲亢、橋本甲狀腺炎、甲狀腺癌和高功能性甲狀腺腺瘤這5種甲狀腺疾病均被視為體檢不合格。也就是說，在《操作手冊》中，更多的疾病被直接列出并被視為不合格，經《財經》YiMagazine不完全統計，有超過70種疾病會被判定為體檢不合格。

長期關注就業(yè)平等的律師李宛蓉早年更關注殘障人士和艾滋病患者的求學和就業(yè)問題，而近兩年她注意到，許多慢性病患者會因《體檢標準》在求職中受阻。從社交媒體上的討論來看，和梁祿暖一樣的橋本甲狀腺炎患者是受《體檢標準》影響較大的群體之一，此外，糖尿病、高血壓、貧血等疾病患者也常有在體檢階段被“拒之門外”的經歷。

即將畢業(yè)的法學生陳夢潔去年無意間發(fā)現自己有甲狀腺結節(jié)，血檢結果顯示甲狀腺球蛋白抗體（TgAb）偏高，這是診斷橋本甲狀腺炎的標準之一。盡管公務員并不是陳夢潔就業(yè)方向的，在得知會因此無法通過公務員招錄時，陳夢潔依然感到憤怒和崩潰?！爱敯l(fā)現自己的權利被剝奪的時候還是備受打擊的，想不想考公和能不能考公是兩回事?！标悏魸崒Α敦斀洝穀iMagazine說。

此外，一些已經在相關規(guī)定中被解除就業(yè)限制的疾病患者，依然會在求職過程中受到隱性歧視，比如乙肝病毒攜帶者。

2010年，人社部、教育部、原衛(wèi)生部發(fā)布的《關于進一步規(guī)范入學和就業(yè)體檢項目維護乙肝表面抗原攜帶者入學和就業(yè)權利的通知》指出，用人單位在就業(yè)體檢中不得要求開展乙肝項目檢測，不得要求提供乙肝項目檢測報告，也不得詢問是否為乙肝表面抗原攜帶者。《操作手冊》中也明確提出，所有關于肝炎的常規(guī)檢測項目中，一律不許做乙肝項目檢測。

然而攜帶乙肝病毒十多年的趙雨欣，卻在今年應聘一家生物醫(yī)藥企業(yè)的研發(fā)崗位時，被要求在入職體檢的常規(guī)項目之外篩查包含乙肝、丙肝、艾滋病和梅毒在內的傳染病4項，并終因乙肝表面抗原陽性而被拒絕錄用。

乙肝病毒主要通過血液、性接觸和母嬰三種途徑傳播，趙雨欣所應聘的崗位并不涉及血液接觸，她認為自己沒有傳染的可能。根據原國家衛(wèi)生部的要求，明確乙肝攜帶者不得從事的職業(yè)和開展檢測的行業(yè)包括特警職位、民航人員，以及血站從事采血、血液成分制備、供血等業(yè)務工作——趙雨欣所應聘的行業(yè)和崗位均不在其中。

疾病的門檻合理嗎？

梁祿暖患有橋本甲狀腺炎已有7年，作為一名醫(yī)學生，她很清楚橋本甲狀腺炎基本不會影響正常工作。除了每年例行復查，她甚至沒有使用。

橋本甲狀腺炎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甲狀腺炎，以首次發(fā)現該疾病的日本醫(yī)生橋本策博士的名字命名，一般通過甲狀腺功能、甲狀腺抗體和B超來診斷。橋本甲狀腺炎的患病率約為1%到2%，在女性人群中的患病率超過10%。上海交通大學醫(yī)學院附屬第九人民醫(yī)院宋懷東教授團隊發(fā)表在《自然通訊》的一篇研究論文指出，橋本甲狀腺炎的發(fā)病機制尚不清楚，且缺乏針對病因的方法。

根據陳夢潔在多家醫(yī)院的就診經歷，多數醫(yī)生不會將橋本甲狀腺炎視為嚴重疾病。在上海交通大學醫(yī)學院附屬瑞金醫(yī)院就診時，醫(yī)生告訴她這種疾病并不需要特別關注和處理，它也不像甲亢和甲減有對癥可緩解病情。

然而，醫(yī)學上對橋本甲狀腺炎的“輕描淡寫”，與《體檢標準》中對該疾病的嚴格限制讓許多患者感到割裂與矛盾。

因擔心明年不能報考公務員，每次復查時陳夢潔都會格外關注自己的TgAb指標——一項反映甲狀腺功能的指標。在她的醫(yī)生看來，只關注這一個指標并無意義。但陳夢潔知道，僅這一個指標不正常，她就無法報考公務員?！搬t(yī)生好像并不覺得這個病有多嚴重，他覺得你這么在意很沒必要，但你還偏偏要管它。有時候醫(yī)生的態(tài)度對我來說也是二次打擊?！标悏魸嵳f。

同樣“無藥可治”的地中海貧血患者李智英認為，相關體檢標準的限制過于嚴格。在臨床上，成年女性血紅蛋白的正常參考范圍為110-150g/L，而《操作手冊》認為低于116g/L即為不合格?！霸卺t(yī)學意義上我都不一定會被診斷為貧血，為什么在報考公務員的時候就算不正常呢？”此外，地中海貧血是一種遺傳性疾病，目前暫無和成熟的基因方法，李智英所在的廣東，以及廣西和海南是地中海貧血的高發(fā)地區(qū)。廣東省地貧防控項目基線調查2019年的數據顯示，廣東戶籍人口中地貧基因攜帶率約16.8%。按照《體檢標準》，這些人天生就與公務員的崗位無緣。

律師溫海波告訴《財經》YiMagazine，《體檢標準》和《操作手冊》是國家層面出臺的具有性的規(guī)范性文件，其出臺的目的是為國家選拔綜合條件的高素質人才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、醫(yī)學的進步，其中一些落后的矛盾點逐漸顯露，部分規(guī)定與現實生活脫節(jié)。

在《操作手冊》中，橋本甲狀腺炎被定義為“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，可同時伴有干燥綜合征、系統性紅斑狼瘡、風濕性關節(jié)炎等其他自身免疫性疾病”，其中還稱“本病多見于中老年人，年輕人罕見”。然而近年來，橋本甲狀腺炎的發(fā)病年齡逐漸年輕化。陳夢潔接觸過的橋本甲狀腺炎患者不少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，其中八九成患者是因終的入職體檢才發(fā)現自己患有該疾病，這也從側面印證了橋本甲狀腺炎沒有明顯的身體癥狀。梁祿暖表示，臨床經驗中橋本甲狀腺炎患者合并干燥綜合征、系統性紅斑狼瘡等免疫疾病的情況也是極少數。